記憶的桎梏
——讀劉力坤散文集《河的方向》◎楊建英
一
劉力坤將新出版的散文集贈予我,并囑咐:“看完后,最好寫點什么?!绷な俏液厦珴蓶|文學院新疆作家培訓班的同學,性格溫柔、為人低調(diào)、文筆精妙,既然同為寫作者,這點要求不算高,自當安排!
收到書,看見書名《河的方向》,便以為是寫人文地理的散文集。畢竟,寫人文地理是新疆散文家、詩人的拿手好戲——一來新疆地大物博、風情迥異,可書寫的內(nèi)容太多;二來力坤就職于天池景區(qū)管理委員會,描寫自然地理順理成章。這使我想起一位工作在國家5A級景區(qū)的作家朋友,“近水樓臺”似的出了很多描寫山水風物的散文集??僧斘页榭辗啞逗拥姆较颉窌r,卻發(fā)現(xiàn)這是一本寫童年的集子,不禁啞然失笑!說句自負的話,談及童年敘事,我還真有點資格——只因我回憶故鄉(xiāng)童年生活的那本散文集《那當兒》曾一版再版。記得某位哲人說過:人是童年記憶的“人質(zhì)”。同樣被童年“囚禁”,惺惺相惜,理當然!
在這本散文集中,童年記憶成為作者無法掙脫的“桎梏”,這并非束縛,而是深情眷戀。作者以真摯的情感、細膩的文字,將童年的點點滴滴逼真地呈現(xiàn)在讀者眼前。細讀之后,始終情緒緊繃,雖不至冷汗直流,可也額頭潮濕!書中,她寫稼穡世界、繪野菜地圖、記鄉(xiāng)村游戲、書成長情懷——小弟掏鳥蛋、二姐制嫁衣,打尜尜、翻花繩,摸蛇止汗、牧馬狂歡,老鴰蒜、野沙蔥,數(shù)星的夜晚、落雪的早晨、水光閃閃的往昔、木輪碾過的寒冬……一幅幅生動畫卷,徐徐展開了作者內(nèi)心深處的童年記憶,也洋溢著濃郁的鄉(xiāng)土氣息。那些歡笑與淚水、玩耍與探索,如同珍貴的寶石,在時光長河中閃耀著獨特的光芒!
應(yīng)該說,這些童年趣事并不陌生,但讓我來寫,卻寫不出來,為此曾打趣道:“我筆下的童年鏡像是百萬像素的,而劉力坤是千萬像素的。”
她對過去時光里的農(nóng)事是那樣清晰,描寫準確、敘述合轍、原理透徹,事事門兒清。她熟知野菜成長、莊稼收成、騾馬脾性,最絕的是對農(nóng)活流程的稔熟。
“大姐右手握鐮刀、左手攏麥,右腳跟進鐮刀的節(jié)奏,把控前進的速度和步幅,左腿及腳接著倒下的一鐮麥。一鐮一鐮收割、一步一步挪移,接麥、勾麥。估摸著左腳積攢的麥夠一捆了,便用腰子一穿、膝蓋一壓、雙手一擰,一捆麥子成了?!保ā陡铥湣罚?/p>
在習習秋風里、如水秋陽下,面對山一般高聳、香氣撲鼻的麥堆,站在側(cè)風處,手持木锨向上風處挑起一锨麥:浮塵、麥衣、雜草隨風輕飏。在兩三米遠的地方,依風的心愿,形成了彎月一梢。小石頭、土坷垃、未脫殼的麥等重的雜頭,因其重,乘不了風,一頭栽倒在木锨頭,也摞成一堆,緊挨著凈麥堆。(《揚場》)
“關(guān)大佬能聽磨,磨盤磨老啦、棱子磨平了,發(fā)出悶、老、緩、散的聲音,關(guān)大佬一聽就知道該鍛磨了。他還有一手絕活:手持胳膊一般粗、五六米長的皂角木桿子,緊致結(jié)實。每當鍛磨,他就叫上拉糧食的老馬,站在水槽邊。見水輪子轉(zhuǎn)到一個位置,猛地將桿子插入,木輪驟停、磨盤遂止。大伙兒合力取下磨盤,再行鍛打。鍛好的磨盤裝上后,‘咯吱、咯吱’的聲音再次回蕩在河谷中……”(《鍛磨》)
“一把熟麻皮放在順手的地方,母親卷起褲腳,抽出一縷麻,在小腿外側(cè)搓成繩,拴在鐵盤中央的鐵棍上,繞兩圈做引線。另一端則沿著鐵棍子掛在鐵鉤上,繩頭拎著,一邊向繩心續(xù)麻皮,一邊轉(zhuǎn)動搓子的粗頭,搓子轉(zhuǎn)起來,麻皮擰成繩。續(xù)長后,母親將繩從鉤子上取下,繞在圓盤上,往復循環(huán)。”(《績麻》)
“趕馬群和趕牛羊群不同。牛羊群可散得開、拉得長,頭畜、尾畜離得遠;馬群不能松散,要盡量集中、扎堆。馬性狡黠,牧馬人要時刻觀察。有些想使壞的頭馬會下套,這時,牧馬人就得有提前識破的本領(lǐng),并果斷采取措施?!保ā赌榴R》)
……
這些精妙的描寫,遍覽全書俯拾皆是,令人拍案叫絕!
二
客觀地說,《河的方向》是寫童年生活的成人散文,而非兒童文學。人們最容易犯的錯誤就是,一看到寫童年生活就想當然地認為:這屬于兒童文學,是“小兒科”。殊不知,真正的兒童文學需大手筆、高情商、強記憶支撐——以兒童視角打量周遭,那種懵懂認知、無邪思辨、純真想法,正是洞察世界最銳利的眼光。劉力坤以獨特視角和敏銳感知力,捕捉到童年記憶和鄉(xiāng)土情懷中的細微之光。她的文字如同清泉淌過心間,喚醒了我們對童年和故鄉(xiāng)的深層記憶。這本散文集不僅是作者個人情感的抒發(fā),更是對那個時代、那片土地的深情禮贊!
放馬、績麻、割麥、磨面……作者經(jīng)歷的、看到的這一切,以其當年的心智和知識,本無法準確解釋,但成年后以其所學“復盤”,定是別樣幸福?!芭?!當年沒弄清楚的,原來是這么回事……”至此,被童年“囚禁”的劉力坤定能會心一笑。
在快節(jié)奏的現(xiàn)代社會,劉力坤的散文集讓我們重新感受到鄉(xiāng)村的魅力與溫度,且對鄉(xiāng)土生活有了更深刻理解。通過她的逼真還原、精彩敘述,我們能輕松走入生活現(xiàn)場,能做到這點多么不容易!要知道,現(xiàn)實情況是:我們身在鄉(xiāng)村,心靈卻神游萬仞;我們縱論鄉(xiāng)村敘事,卻終究無法抵達鄉(xiāng)村肌理,更別說讓鄉(xiāng)村倫理成為敘事靈魂。換而言之,鄉(xiāng)村敘事常常與鄉(xiāng)村無關(guān),鄉(xiāng)村只是任由我們擺布的“道具”,這樣的敘事是“偽敘事”。一切無關(guān)文學立場或?qū)懽骷记桑窃从谧骷殷w驗的深度、情感的立場或情緒的走向。劉力坤顯然意識到并試圖化解此般癥狀——她不做鄉(xiāng)村文化的言說者,不刻意張揚鄉(xiāng)村的某種畫面,只是讓身心如實沉浸,先感動自己,再感動他人。
自說自話,看似貶義,實則真實得要命。不討好讀者、不迎合編輯、不取悅評委、不欺騙內(nèi)心,我手寫我心——當年看到什么,就寫什么;現(xiàn)在想起什么,就寫什么……字里行間總有那么一句直擊人心?!奥犜捖犅晝?,鑼鼓聽音兒”這話來自《沙家浜》里的阿慶嫂;“下吧!下吧!下它個七七四十九天?!边@話出自1973年的電影《戰(zhàn)洪圖》……這些仿佛已成了那代人的接頭暗語!
三
一般意義而言,劉力坤的作品可歸入鄉(xiāng)村散文的范疇——就題材的選擇和組合,以及敘述腔調(diào),均呈現(xiàn)濃郁的鄉(xiāng)村氣息。無論寫風俗程式,還是山水人文,皆平實扎實,常讓人留意到曾被忽視或漠然的那些細微之處。正是這點不經(jīng)意,讓我們從字里行間尋得了生活之趣與生命之道。
她將散文所承載的宏闊視野、敏銳體驗和縱深感思考,進行個性化揉合,試圖找到屬于自己的敘事路徑。心靈真摯、語言樸素,情感內(nèi)斂飽滿、敘述的姿態(tài)緊貼大地。她并沒有無節(jié)制地與細節(jié)糾纏,細節(jié)只如繩頭,其用意是以此牽出生活。這些細節(jié)生活的一部分,絲絲縷縷都涌動著原生的心律與呼吸。
我也一直在思考,這本散文集用書中篇章做書名是慣例。但用“河的方向”這一自然地理概念闡釋鄉(xiāng)村生活,雖夠山野純真,但總覺少了深意。整本書既無序言也無跋語,卻忽然讓人明了——無拘無束的童年,不正如自然流淌的河流嗎?如果人生是一條長河,那童年便是源頭,河的方向,即人生的方向。
一個人擁有如此豐沛的童年記憶,是件多么幸福的事!